林語堂
我最喜歡同女子講話,她們真有意思,常使我想起拜倫的名句:
「男人是奇怪的東西,而更奇怪的是女人。」
「What a strange thing is man!and what stranger is woman!」
請不要誤會我是女性憎惡者,如尼采與叔本華。我也不同意莎士比亞紳士式
的對於女人的至高的概念說:「脆弱,你的名字就是女人。」
我喜歡女人,就如她們平常的模樣,用不著神魂顛倒,也用不著滿腹辛酸。
她們能看一切的矛盾、淺薄、浮華,我很信賴她們的直覺和生存的本能──她們
的所謂「第六感」(The Sixth Sense),在她們重情感輕理智
的表面之下,她們能攫住現實,而且比男人更接近人生,我很尊重這個,她們懂
得人生,而男人卻只知理論。她們了解男人,而男人卻永不了解女人。男人一生
抽菸、田獵、發明、編曲,女子卻能養育兒女,這不是一種可以輕蔑的事。我不
相信假定世上單有父親,也可以看管他的兒女,假定世上沒有母親,一切的嬰孩
必於三歲以下一齊發疹死盡,即使不死,也必未滿十歲而成為扒手。小學生上學
也必遲到,大人們辦公也未必會照時候。手帕必積幾月而不洗 ,洋傘必時時遺
失,公共汽車也不能按時開行。沒有婚喪喜慶。尤其一定沒有理髮店。是的,人
生之大事,生老病死,處處都是靠女人去應付安排,而不是男人。種族 之延綿
,風俗之造成,民族 之團結,都是端賴女人。沒有女子的世界,必定沒有禮俗
、宗教,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世上沒有天性守禮的男子,也沒有天性不守禮的
女子。假定沒有女人,男人不會居住在漂亮的千篇一律的公寓、弄堂,而必住於
三角門窗而有獨出心裁的設計之房屋。會在臥室吃飯,在飯廳安眠的,而且最好
的外交官也不會知道區別白領帶與黑領帶之重要。
以上一大篇話,無非用以證明女子之直覺遠勝於男人之理論。這一點既明,
我們可以進而討論女子談話之所以有意思。其實女子之理論談話,就是她們之一
部。在所謂閒談裡,找不到淡然無味的抽象名詞,而是真實的人物,都是會爬會
蠕動會娶嫁的東西。比方女子在社會中介紹某大學的有機化學教授,必不介紹他
為有機化學教授,而為利哈生上校的舅爺。而且上校死時,她正在紐約病院割盲
腸炎,從這一點出發,她可向日本外交家的所謂應注意的「現實」方面發揮──
或者哈利生上校曾經常跟她一起在根辛頓花園散步,或是由盲腸炎而使她記起「
親愛的老勃朗醫師,跟他的漂亮的長鬍子」。無論談到什麼題目,女子是攫住現
實的。他知道何者為充滿人生意味的事實,何者為無用的空談。所以任何一個真
的女子會喜歡《碧眼兒日記》(Gentlemen Prefer Blon
des) 中的女子,當她游巴黎,走到Place Vendome 的歷
史上有名的古碑時,俾要背著那塊古碑,而仰觀歷史有名的名字,如Coty與
Castier (香水店的老招牌),憑她的直覺,以Vendome 與C
oty相比,自會明白 Coty 是充滿人生的意義的,而Vendome卻
不然。同樣的,盲腸炎是真的,而有機化學則不是。人生是由生、死、盲腸炎、
疹子、香水、生日茶會而結合的。並非由有機化學與無機化學而造成的。自然,
世上也有 Madame Curie Emma Goldmans 與Be
atrice Webbs之一類學者,但是我是講普通的一般女人。讓我來舉
個例:
「×是大詩人」,我有一回在火車上與一個女客對談。「他很能欣賞音樂,
他的文字極其優美自然。」我說。
「你是不是說W?他的太太是抽鴉片煙的。」
「是的,他自己也不時抽抽。但是我是在講他的文字。」
「她帶他抽上的。我想她害了他一生。」
「假使你的廚子有了外遇,你便覺得他的點心失了味道嗎?」
「呵,那個不同。」
「不是正一樣嗎?」
「我覺得不同。」
「感覺」是女人的最高法院,當女人將是非訴於她的「感覺」之前時,明理
人就當見機而退。
一位美國女人曾出了一個「美妙的主意」,認為男人把世界統治得一塌糊塗
,所以此後應把統治世界之權交與女人。
現在,以一個男人的資格來講,我是完全贊成這個意見的,我懶於再去統治
世界,如果還有人盲目的樂於去做這件事情,我是甚願退讓,我要去休假。我是
完全失敗了,我不要再去統治世界了。我想所有腦筋清楚的男人,一定都有同感
。如果塔斯馬尼亞島(在澳洲之南)的土人喜歡來統治世界,我是甘願把這件事
情讓給他們,不過我想他們是不喜歡的。
我覺得頭帶王冠的人,都是寢不安席的。我認為男人們都有這種感覺。據說
我們男人是自己命運的主宰,也是世界命運的主宰,還有我們是自己靈魂的執掌
者,也是世界靈魂的執掌者,比如政治家、政客、市長、審判官、戲院經理、糖
果店主人,以及其他的職位,全為男人所據有。實則我們沒有一個人喜歡去作這
種事。情形比這還要簡單,如哥倫比亞大學心理學教授言,男女之間真正的分工
合作,是男人只去賺錢,女人只去用錢。我很贊成把這種情形一變。我真願看見
女人勤勞工作於船廠,公事房中,會議席上,同時我們男人卻穿著下午的輕俏綠
衣,出去作紙牌之戲,等著我們的親愛 的公畢回家,帶我們去看電影。這就是
我所謂的「美妙的主意。」
但是除去這種自私的理由之外,我們實在應當自以為恥。要是女人統治世界
,結果也不會比男人弄得更糟。所以如果女人說,「也應當讓我們女人去試一試
」的時候,我們為什麼不出之以誠,承認自己的失敗,讓她們來統治世界呢?
女人一向是在養育子女,我們男人卻去掀動戰事,使最優秀的青年們去送死
。這真是駭人聽聞的事。但是這是無法挽救的。我們男人生來就是如此。我們總
要打仗,而女人則只是互相撕扯一番,最厲害的也不過是皮破流血而已。如果不
流血中毒,這算不了什麼傷害。女人只用轉動的針即感滿足,而我們則要用機關
槍。有人說只要男人喜歡去聽鼓樂隊奏樂,我們便不能停止作戰。我們是不能抵
拒鼓樂隊的,假如我們能在家靜坐少出,感到下午茶會的樂趣,你想我們還去打
仗嗎?如果女人統治世界,我們可以向她們說:「你們在統治著世界,如果你們
要想打仗,請你們自己出去打吧。」那時世界上就不會有機關槍,天下最後也變
得太平了。
理想中的女性
女人的深藏,在吾人的美的理想上,在典型女性的理想上,女子教育的理想
上,以至戀愛求婚的形式上都有一種確定不移的勢力。
對於女性,中國人與歐美人的概念彼此大異。雖雙方的概念都以女性為包含
有嬌媚神秘的意識,但其觀點在根本上是不同的,這在藝術園地上所表現者尤為
明顯。西洋的藝術,把女性的肉體視作靈感的源泉和純粹調和形象的至善至美。
中國藝術則以為女性肉體之美系模擬自然界的調和形象而來。對於一個中國人,
像紐約碼頭上所高聳著的女性人像那樣,使許許多多第一步踏進美國的客人,第
一個觸進眼簾的便是裸體女人,應該感覺得骸人聽聞。女人家的肉體而可以裸露
於大眾,實屬無禮之至。倘使他得悉女人在那兒並不代表女性,而是代表自由的
觀念,尤將使他震駭莫名。為什麼自由要用女人來代表?又為什麼勝利、公正、
和平也要用女人來代表?這種希臘的理想對於他是新奇的,因為在西洋人的擬想
中,把女人視為聖潔的象徵,奉以精神的微妙的品性,代表一切清淨、高貴、美
麗和超凡的品質。
對於中國人,女人爽脆就是女人,她們是不知道怎樣享樂的人類。一個中國
男孩子自幼就受父母的告誡,倘使他在掛著的女人褲襠下走過,便有不能長大的
危險。是以崇拜女性有似尊奉於寶座之上,和暴裸女人的肉體這種事實為根本上
不可能的。由於女子深藏的觀念,女性肉體之暴露,在藝術上亦視為無禮之至。
因而德勒斯登陳列館(Dresden Gallery)的幾幅西洋畫書傑作
,勢將被目為猥褻作品。那些時髦的中國現代藝術家,他們受過西洋的洗禮,雖
還不敢這樣說。但歐洲的藝術家卻坦白地承認一切藝術莫不根源於風流的敏感性
。
其實中國人的性的慾望也是存在的,不過被掩蓋於另一表現方法之下而已。
婦女服裝的意象,並非用以表現人體之輪廓,卻用以模擬自然界之律動。一位西
洋藝術家由於習慣了敏感的擬想,或許在升騰的海浪中可以看出女性的裸體像來
﹔但中國藝術家卻在慈悲菩薩的披肩上看出海浪來。一個女性體格的全部動律美
乃取則於垂柳的柔美線條,好像她的低垂的雙肩。她的眸子比擬於杏實,眉毛比
擬於新月,眼波比擬於秋水,皓齒比擬於石榴子,腰則擬於細柳,指比擬於春筍
,而她的纏了的小腳 ,又比之於彎弓。這種詩的辭采在歐洲未始沒有,不過中
國藝術的全部精神,尤其是中國婦女裝飾的范型,卻鄭重其事的符合這類辭采的
內容。因為女人肉體之原形,中國藝術家倒不感到多大興趣。吾人在藝術作品中
固可見之。中國畫家在人體寫生的技巧上,可謂慘淡地失敗了。即使以仕女畫享
盛名的仇十洲(明代),他所描繪的半身裸體仕女畫,很有些像一顆一顆蕃薯。
不諳西洋藝術的中國人,很少有能領會女人的頸項和背部的美的。《雜事秘辛》
一書,相傳為漢代作品 ,實出於明人手筆,描寫一種很準確而完全的女性人體
美,歷歷如繪,表示其對於人體美的真實愛好 ,但這差不多是唯一的例外。這
樣的情形,不能不說是女性遮隱的結果。
在實際上,外表的變遷沒有多大關係。婦女的服裝可以變遷,其實只要穿在
婦女身上,男人家便會有美感而愛悅的可能,而女人呢,只要男人家覺得這個式
樣美,她便會穿著在身上。從維多利亞時代鋼箍擴開之裙變遷而為二十世紀初期
纖長的孩童樣的裝束,再變而至1935年的梅蕙絲(Mae
W est)摹仿熱,其間變化相差之程度,實遠較中西服式之歧異尤為
惹人注目。只消穿到女人身上,在男人的目光中,永遠是仙子般的錦繡。倘有人
辦一個婦女服飾的國際展覽會,應該把這一點弄得清清楚楚。不過二十年前中國
婦女滿街走著都是短襖長腳褲,現在都穿了頎長的旗袍把腳踝骨都掩沒了﹔而歐
美女子雖還穿著長裙,我想寬薄長腳褲隨時有流行的可能。這種種變遷的唯一的
效果,不過使男子產生一顆滿足的心而已。
尤為重要者,為婦女遮隱與典型女性之理想的關係。這種理想便是「賢妻良
母」。不過這一句成語在現今中國受盡了譏笑。尤其那些摩登女性,他們迫切的
要望平等、獨立、自由。她們把妻子和母性看作男人們的附庸,是以賢妻良母一
語代表道地的混亂思想。
讓我們把兩性關係予以適宜之判斷。一個女人當她做了母親,好像從未把自
己的地位看作視男人的好惡為轉移的依賴者。只有當她失去了母親的身分時才覺
得自己是十足的依賴人物。即在西洋,也有一個時期母性和養育子女不為社會所
輕視,亦不為女人們自己所輕視,一個母親好像很適配女人在家庭中的地位,那
是一個崇高而榮譽的地位。生育小孩,鞠之育之,訓之誨之,以其自己的智慧誘
導之以達成人,這種任務,在開明的社會裡,無論如何都決非為輕鬆的工作。為
什麼她要被視為社會的經濟的依賴男人,這種意識真是難於揣測的,因為她能夠
擔負這一樁高貴的任務,而其成績優於男子。婦女中亦有才幹傑出,不讓鬚眉者
,不過這樣才幹婦女其較量確乎是比較的少,少於德謨克拉西所能使吾人信服者
。對於這些婦女,自我表現精神的重要,等於單單生育些孩子。至於尋常女人,
其數無量,則寧願讓男人掙了麵包回來,養活一家人口,而讓自家專管生育孩子
。若雲自我表現精神,著著蓋嘗數見許多自私而卑劣的可憐蟲,卻能發揚轉化而
為仁慈博愛,富於犧牲精神的母性,她們在兒女的目光中是德行完善的模範。著
著又曾見過美麗的姑娘,她們不結婚,而過了三十歲,額角上早早浮起了皺紋,
她們永不達到女性美麗的第二階段,即其姿容之榮繁輝發,有如盛秋森林,格外
成熟,格外通達人情,復格外輝煌燦爛,這種情況,在已嫁的幸福婦人懷孕三月
之後,尤其是常見的。
女性的一切權利之中,最大的一項便是做母親。孔子稱述其理想的社會要沒
有「曠男怨女」,這個理想在中國經由另一種羅曼斯和婚姻的概念而達到了目的
。由中國人看來,西洋社會之最大的罪惡為充斥眾多之獨身女子,這些獨身女子
,本身無過失可言,除非她們愚昧地真欲留駐嬌媚的青春﹔她們其實無法自我發
抒其情愫耳。許多這一類的女子,倒是大人物,象女教育家、女優伶,但她們倘
做了母親,她們的人格當更為偉大。一個女子,倘若愛上了一個無價值的男子而
跟他結了婚,那她或許會跌入造物的陷阱,造物的最大關心,是只要她維繫種族
的傳種而已﹔可是婦女有時也可以受造物的賞賜而獲得一鬈美秀髮的嬰孩,那時
她的勝利,她的快樂,比之她寫了一部最偉大的著作尤為不可思議﹔她所蒙受的
幸福,比之她在舞台上獲得隆盛的榮譽時尤為真實。鄧肯女士(Isalora
Duncan)足以證明這一切。假使造物是殘酷的,那麼造物正是公平的,
他所給予普通女人的,無異乎給予傑出的女人者,他給予了一種安慰。因為享受
做母親的愉快是聰明才智女人和普通女人一樣的情緒。造物鑄成了這樣的命運而
讓男男女女這樣的活下去。
戀愛和求婚
有一個問題可以發生:中國女子既屬遮掩深藏,則戀愛的羅曼斯如何還會有
實現的可能?或則可以這樣問:年輕人的天生的愛情,怎麼樣兒的受經典的傳統
觀念的影響?在年輕人,羅曼斯和戀愛差不多是寰宇類同的,不過由於社會傳統
的結果,彼此心理的反應便不同 。無論婦女怎樣遮掩,經典教訓卻從來未逐出
愛神。戀愛的性質容貌或許可以變更,因為戀愛是情感的流露,本質上控制著感
覺,它可以成為內心的微鳴。文明有時可以變換戀愛的形式,但也絕不能抑制它
。「愛」永久存在著,不過偶爾所蒙受的形象,由於社會與教育背景之不同而變
更。「愛」可以從珠簾而透入,它充滿於後花園的空氣中,它拽撞著小姑娘的心
坎。或許因為還缺少一個愛人的慰藉,她不知道什麼東西在她心頭總是煩惱著她
。或許她倒並未看中任何一個男子,但是她總覺得 戀愛著男子,因為她是愛著
男子,故而愛著生命。這使她更精細的從事刺繡而幻化的覺得好像她正跟這一幅
虹彩色的刺繡戀愛著,這是一個象徵的生命,這生命在她看來是那麼美麗。大概
她正繡著一對鴛鴦,繡在送給 一個愛人的枕套上,這種鴛鴦總是同棲同宿 ,
同遊同泊,其一為雌,其一為雄。倘若她沉浸於幻想太厲害,她便易於繡錯了針
腳,重新繡來,還是非錯誤不可。她很費力的拉著絲線,緊緊地,澀澀地,真是
太滯手,有時絲線又滑脫了針眼。她咬緊了她的櫻唇而覺得煩惱,她沉浸於愛的
波濤中。
這種煩惱的感覺,其對像是很模糊的,真不知所煩惱的是什麼﹔或許所煩惱
的是在於春,或在於花,這種突然的重壓的身世孤寂之感,是一個小姑娘的愛苗
成熟的天然信號。由於社會與社會習俗的壓迫,小姑娘們不得不竭力掩蓋住她們
的這種模糊而有力的願望,而她們的潛意識的年輕的幻夢總是永續的行進著。可
是婚前的戀愛在古時中國是一個禁果,公開求愛真是事無前例,而姑娘們又知道
戀愛便是痛苦。因此她們不敢讓自己的思索太放縱於「春」「花」「碟」這一類
詩中的愛的象徵,而假如她受了教育,也不能讓她多費工夫於詩,否則她的情愫
恐怕會太受震動。她常忙碌於家常瑣碎以衛護她的感情之聖潔,譬如稚嫩的花朵
之保護自身,避免狂蜂浪蝶之在未成熟時候的侵襲。她願意靜靜地守候以待時機
之來臨,那時戀愛變成合法,而用結婚的儀式來完成正當的手續。誰能逃避糾結
的情慾的便是幸福的人。但是不管一切人類的約束,天性有時還是佔了優勢。因
為象世上的一切禁果,兩性吸引力的銳敏性,機會以尤少而尤高。這是造物的調
劑妙用。照中國人的學理,閨女一旦分了心,什麼事情都將不復關心。這差不多
是中國人把婦女遮掩起來的普遍心理背景。
小姑娘雖則深深遮隱於閨房之內,她通常對於本地景況相差不遠的可婚青年
,所知也頗為熟悉,因而私心常能竊下主意,孰為可許,孰不愜意。倘因偶然的
機會她遇到了私心默許的少年,縱然僅僅是一度眉來眼去,她已大半陷於迷惑,
而她的那一顆素來引以為自傲的心兒,從此不復安寧。於是一個秘密求愛的時期
開始了。不管這種求愛一旦洩露即為羞辱,且常因而自殺﹔不管她明知這樣的行
為會侮蔑道德規律,並將受到社會上猛烈的非難,她還是大膽的去私會她的愛人
。而且戀愛總能找出進行的路徑的。
在這兩性的瘋狂樣的互相吸引過程中,那真很難說究屬男的挑動女的,抑是
女的挑動男的。小姑娘有許多機敏而巧妙的方法可以使人知道她的臨場。其中最
無罪的方法為在屏風下面露出她的紅綾鞋兒。另一方法為夕陽斜照時站立游廊之
下。另一方法為偶爾露其粉頰於桃花叢中。另一方法為燈節晚上觀燈。另一方法
為彈琴(古時的七弦琴),讓隔壁少年聽她的琴挑。另一方法為請求她的弟弟的
教師潤改詩句,而利用天真的弟弟權充青鳥使者,暗通消息﹔這位教師倘屬多情
少年,便欣然和復一首小詩。另有多種交通方法為利用紅娘(狡黠使女)﹔利用
同情之姑嫂﹔利用廚子的妻子﹔也可以利用尼姑。倘兩方面都動了情,總可以想
法來一次幽會。這樣的秘密聚會是極端不健全的﹔年輕的姑娘絕不知道怎樣保護
自身於一剎那﹔而愛神,本來懷恨放浪的賣弄風情的行為,乃挾其仇讎之心以俱
來。愛河多濤,恨海難填,此固為多數中國愛情小說所欲描寫者。她或許竟懷了
孕!其後隨之以一熱情的求愛與私通時期,軟綿綿的,辣潑潑的,情不自禁,卻
就因為那是偷偷摸摸的勾當,尤其覺得可愛可貴,惜乎,通常此等幸福,終屬不
耐久啊!
在這種場合,甚麼事情都可以發生。少年或小姑娘或許會拂乎本人的意志而
與第三者締婚,這個姑娘既已喪失了貞操,那該是何等悔恨。或則那少年應試及
第,被顯宦大族看中了,強制的把女兒配給他,於是他娶了另一位夫人。或則少
年的家族或女子的家族闔第遷徙到遙遠的地方,彼此終身不得復謀一面。或則那
少年一時寓居海外,並無意背約,可是中間發生了戰事,困而形成無期的延宕。
至於小姑娘困守深閨,則只有煩悶與孤零的悲郁。倘若這個姑娘真是多情種子,
她是患一場重重的相思病(相思病在中國愛情小說中真是異樣的普遍),她的眼
神與光彩的消失,真是急壞了爹娘,爹娘鑑於眼前的危急情形,少不得追根究底
問個清楚,終至依了她的願望而成全了這樁婚事,俾挽救女兒的生命,以後兩口
兒過著幸福的一生。
「愛」在中國人的思想中因而與涕淚、慘愁,與孤寂相揉和,而女性遮掩的
結果,在中國一切詩中,摻進了淒惋悲憂的調子。唐以後,許許多多情歌都是含
著孤零消極無限的悲傷,詩的題旨常為閨怨,為棄婦,這兩個題目好像是詩人們
特別愛寫的題目。
符合於通常對人生的消極態度,中國的戀愛詩歌吟詠別恨離愁,無限淒涼,
夕陽雨夜,空閨幽怨,秋扇見捐,暮春花萎,燭淚風悲,殘枝落葉,玉容憔悴,
攬鏡自傷。這種風格,可以拿林黛玉臨死前,當她得悉了寶玉與寶釵訂婚的消息
所吟的一首小詩為典型,字裡行間,充滿著不可磨滅的悲哀:
但有時這種姑娘運氣好,也可以成為賢妻良母。中國的戲曲,故通常都殿以
這樣的煞尾:「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
妓女與妾
這在女人的本分中,實屬無可非議。女人是「賢妻良母」,她既忠貞,又柔
順,而常為賢良的母親,抑且她是出於天性的貞潔的。一切不幸的擾攘,責任都
屬於男子。犯罪的是男子,男子不得不犯罪,可是每一次他犯罪,少不了一個女
人夾在裡頭。
愛神,既支配著整個世界,一定也支配著中國。有幾位歐美遊歷家曾冒昧發
表意見謂:在中國,吾人覺得性之抑制,反較西洋為輕,蓋因中國能更坦直的寬
容人生之性的關係。科學家靄里斯(Havelock Ellis)說過:現
代文化一方面把最大的刺激包圍著男子,一方面卻跟隨以最大的性壓迫。在某程
度上性的刺激和性的壓迫在中國都較為減少。但這種像是真情的方面,坦率的性
的優容只適用於男子而不適用於女子。女子的性生活一向是被逼的。最清楚的例
子可看馮小青的一生,她恰恰生活於莎翁創作其傑作的時候(1595──16
12),因為嫁充側室,被其凶悍的大婦禁閉於西湖別墅,不許與丈夫謀一面。
因而養成了那種自身戀愛的畸形現象。她往往樂於駐足池旁以觀看自己倒映水中
的倩影,當其香消玉殞的不久以前,她描繪了三幅自身的畫像,常焚香獻祭以寄
其不勝自憐之慨。偶爾從她的老媽子手中遺留下來殘存的幾篇小詩,看出她具有
詩的天才。
反之,男子實不堪受性的壓迫,尤其那些較為富裕的階級。大多數著名的學
者象詩人蘇東坡,秦少游,杜牧、白居易之輩,都曾逛過妓院,或將妓女娶歸,
納為小星,故堂而皇之,無容諱言。事實上,做了官吏的人,侍妓宥酒之宴飲,
無法避免,也無慮乎誹謗羞辱。自明以迄清季,金陵夫子廟前的污濁的秦淮河,
即為許多風流艷史的產生地。這個地點的鄰近夫子廟畔,是適宜而合於邏輯的,
因為那是舉行考試的地點,故學子雲集,及第則相與慶賀,落選則互相慰藉,都
假妓院張筵席,直至今日,許多小報記者猶津津樂道其逛窯子的經歷,而詩人學
者都曾累篇盈牘的寫其妓寮掌故,因而秦淮河三字極親密的與中國文學史相追隨
著。
中國娼妓之風流的,文學的,音樂的,和政治關係的重要性,無需乎過事渲
染。因為由男子想來,上等家庭的婦女而玩弄絲竹,為非正當,蓋恐有傷她們的
德行,亦不宜文學程度太高,太高的文學情緒同樣會破壞道德,至於繪圖吟詩,
雖亦很少鼓勵,然他們卻不絕尋找女性的文藝伴侶,娼妓因乘機培養了詩畫的技
能,因為她們不須用「無才」來作德行的堡壘,遂益使文人趨集秦淮河畔。每當
夏夜風清,黑的天幕把這污濁的秦淮河轉化成威尼斯運河,他們靜坐於畫舫中聽
著那些來來去去的燈船上的姑娘唱著熱情的小調兒。
在這樣的環境下,文人逐多尋訪這種藝妓,她們大都挾有一技之長,或長於
詩,或長於畫,或長於音樂,或長於巧辯。在這些天資穎慧,才藝雙全的藝妓中
──尤以明季為盛──當推董小宛允稱箇中翹楚,最為一般所愛悅,後來她嫁給
名士冒辟疆為妾。在唐代,則以蘇小小領袖群芳,她的香塚至今立於西子湖畔為
名勝之一,每年騷人遊客,憑弔其旁者,絡繹不絕。至其攸關一國政局興衰者,
亦復匪鮮,例如明末的陳圓圓本為吳三桂將軍的愛妾,李自成陷北京,擄之以去
,致使吳三桂引清兵入關,原謀奪還圓圓,誰知這一來大錯鑄成,竟斷送了明祚
而樹立了滿清統治權。可異者,吳三桂既助清兵滅亡明室,陳圓圓乃堅決求去
,了其清靜之餘生於商山特建之別院中。吾人又可觀李香君之史蹟,她是一個以
秉節不撓受人讚美的奇女子,她的政治志節與勇毅精神愧煞多少鬚眉男子。她所
具的政治節操,比之今日的許多男子革命家遠為堅貞。蓋當時她的愛人迫於搜捕
之急,亡命逃出南京,她遂閉門謝客,不復與外界往來,後當道權貴開宴府邸,
強徵之侑酒,並迫令她歡唱,香君即席做成諷刺歌,語多侵在席的權貴,把他們
罵為閹豎的養子,蓋此輩都為她愛人政敵。正氣凜然,雖然弱女子可不畏強權,
豈非愧煞鬚眉?此等女子所寫的詩,頗有流傳至今者。中國才女之史蹟,可窺見
其一部於薛濤、馬湘蘭、柳如是等幾位名妓的身世中。
青樓妓女適應著許多男性的求愛的羅曼斯的需要,蓋許多男子在婚前的年輕
時代錯過了這樣風流的機會,我用「求愛」這個字眼是曾經熟思的。因為青樓妓
女不同於一般普通放浪的賣淫婦也。她須得受人的獻媚報效。這樣在中國算是尊
重婦女之道。有一部專事描寫近代青樓艷事的小說,叫做《九尾龜》,告訴我們
許多男性追求那看來很容易到手的姑娘,往往經年累月,花費了三四千兩銀子,
始得一親芳澤。這種不合理的情形,為婦女遮藏時代始有之現象。然男人們在別
處既無法追尋異性伴侶一嘗風流的羅曼斯況味,則此等情形亦屬事理之常。然男
子對於異性既無經驗,在家庭中又吃不消黃臉婆子的絮聒,始乃頗想嘗嘗西洋人
在婚前所經歷的所謂「羅曼斯」的滋味。這樣的人見了一個頗覺中意的婦女,不
由打動心坎,發生類乎戀愛的一股感覺,青樓女子經驗既富,手段嫻熟,固不難
略施小技,把男子壓倒在石榴裙下,服服帖帖。這便是中國很正當而通行的一種
求愛方法了。
有時,一種真實的羅曼斯也會發生,有似歐美人士之與情婦戀愛者。如董小
宛與冒辟疆之結合經過,自從其初次會見之艱難以至其時日短促的新婚幸福生活
,讀者固無殊其他一般之羅曼斯也。羅曼斯之結局,有可悲者,亦有可喜者。如
李香君則長齋禮佛,終其生於寺院中,顧橫波、柳如是則享受其貴婦生活於顯宦
家庭中,為後世所艷羨。
妓女是以叫許多中國男子嘗嘗羅曼斯的戀愛的滋味﹔而中國妻子則使丈夫享
受比較入世的近乎實際生活的愛情。有時這種戀愛環境真是撲朔迷離。至如杜牧
,經過十年的放浪生活,一旦清醒,始歸與妻室重敘。所謂「十年一覺揚州夢,
贏得青樓薄倖名」也。有的時候,也有妓女而守節操者,象杜十娘。另一方面
,妓女實又繼承著音樂的傳統,沒有妓女,音樂在中國恐怕至今已銷聲匿跡了。
妓女比之家庭婦女則反覺得所受教育為高,她們較能獨立生活,更較為熟悉於男
子社會。其實在古代中國社會中,她們才可算是唯 一的自由女性。妓女之能操
縱高級官吏者,常能掌握某種程度的政治實權,關於官吏的任命,凡有所說項,
有所較議,胥取於她的妝閨之中。
妓女的歸宿,總無非是嫁作小星,或則做人外室情婦,象上面所提過的幾位
,都是如此。置妾制度之歷史久遠,殆不亞於中國自身之年齡,而置妾制度所引
起的問題,亦與一夫一妻制之成立而並興。倘遇婚姻不如意,東方人轉入青樓北
裡,或娶妾以謀出路﹔西洋人的解決方法則為找一情婦,或則偶爾幹幹越禮行為
。兩方社會行為的形態不同,然其基本關鍵則不謀 而合。其差異之由來,則出
於社會態度,尤其婦女本身對待此等行為之態度。中國人之娶妾,為經公眾之容
認而為堂皇之行為,在西洋則有恥言姘婦之習俗。
堅持以男性為中心的嗣續觀念,亦為鼓勵娶妾之一大主因。有些中國好妻子
,倘值自己不能生產男孩子,真會自動要求丈夫納妾的。明朝的法律且明白規定
:凡男子年滿四十而無後嗣者得娶妾。
此外,娶妾這一個方法亦即所以代替歐美之離婚事件。結婚和離婚為最困難
的社會問題,至今猶無人能解決之。人類的智慧上還沒有發明過完全解決的辦法
,除非如天主教的辦法可算是一種解決之道,它蓋整個兒否認此種問題之存在
。吾人所可斷言者,即婚姻為婦女唯一之保障,無論何時,男子的道德倘有疏懈
,受痛苦者,厥為女性,不論是離婚,是娶妾,是重婚,或濫施戀愛。在性的關
系中,好像有一種天生的永久不平等和不公平。因為性的平等這一個名詞,非造
物所知﹔造物之所知者,厥為種族之延續而已。所謂現代婚姻,男女雙方以五○
比五○為基本原則者,生產了小孩以後,實際總成為七五比二五之男性佔便宜。
倘今有一個婦人當雙方愛情冷淡時真肯詼諧地解除男人之束縛,則四十歲男人所
能享受的利益,那個離了婚的四十歲老婦人且為生過三個孩子的母親者不能享受
。真實的平等是不可能的。
利用此種概念,可資以辯護娶妾制度,中國人把婚姻看作一個家庭的事務,
倘婚姻不順利,他們准許娶妾,這至少可使家庭保全為一社會的單位。歐美人則
反乎是,他們把婚姻認為個人的羅曼斯底情感的事務,是以准許離婚,可是這一
來,拆散了社會單位。在東方,當一個男子成了大富,無事可做,日就腐化,乃
不復愛其妻子,為妻子者,不得不勉自抑制其性慾﹔不過她居於家庭中,仍能保
持其堅定崇高之地位,仍為家庭中很有光彩的首領,圍繞於孫兒之間,在生命的
另一方面領受其安慰。在歐美,那些摩登夫人向法院提出了離婚的訴訟,敲一筆
巨額生活費,走出了家庭,多是去再嫁的。是那些不被丈夫愛護而能保持家庭中
榮譽地位的比較幸福呢?還是拿了生活費而各走各路的比較幸福呢?這一個問題
殆為一迷惑不可解的大啞謎。在中國婦女尚未具備西方姊妹們之獨立精神時,那
些棄婦常為無限可憐的人,失掉了社會地位,破碎了家庭。世界上大概有一個幸
福婦人,便另有一個無論怎樣盡人力所及總不能使她成為幸福的婦人。這個問題
就是真正的婦女經濟獨立也不能解決它。
在中國,這樣的情形每日都有見聞﹔而那些摩登姑娘以其殘忍的心腸攆出人
家原來的妻子,照我看來,跟我們的祖宗的野蠻思想相差不過毫釐之間,雖然她
們的摩登足以不容另一女人以同等的身份同居。在過去,往往有一個實際是好婦
女,受了環境關係的支配,致勾搭上了已經結了婚的男子,而她又衷心愛他,因
服順自動的願充偏房之選,並甘心低下地服侍大婦。而現在則各不相讓,彼此肩
著一夫一妻制的招牌,想攆出另一個人而攘取她的地位,這在女子看來,可以認
為較為進步的方法。這是摩登的,解放的,與所謂文明的方法。倘婦女界自身喜
歡這種辦法,讓她們這樣幹下去好了,因為這就是她們自身才是第一個受到影響
的人。年輕貌美的女人,自然在她們的同性鬥爭中會得勝利而犧牲了老的女人。
這個問題實在是既新而又長久了的。婚姻制度是以永久不完美的,因為人類天性
是不完美的。吾們不得不讓這個問題以不了了之。或許只有賴天賦之平等均權意
識和父母責任心之增進,始能減少這種案件的數量。
當然,辯護娶妾制度是廢話,除非你準備同時辯護一妻多夫制。辜鴻銘是愛
丁堡大學 的碩士,是一位常喜博引咯萊爾(Thomas Carlyle)
和亞諾德(Mathew Arnold)文字的學者,他曾經辯護過多妻制度
,他說:「你們見過一把茶壺配上四隻茶杯,但是可曾見過一隻茶杯配上四把茶
壺嗎?」這一個比喻的最好的答辯莫如金瓶梅中西門慶的小老婆潘金蓮說的那句
話:「哪有一隻碗裡放了兩把羹匙還會不衝撞的麼?」潘金蓮當然不是無意說這
句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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