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問我李敖七十年來有什麼遺憾,我會跟大家半開玩笑式地說,我覺得我最有本領的那一 面,被人家忽略了,或者說,被認識得不夠,哪一面?我告訴大家,我在寫小說這一面,寫劇本這一面,這一面的本領,被我的其他的光環給攪亂了,給遮蓋了,如 果我只是以一個文學家的姿態出現,我告訴大家,我是一個很好的文學家。當然你有的人聽了會笑,你李敖怎麼是文學家?這就是我所說的,我被我自己的搞亂了, 我有很多方面的光環,大家認為你能說善道,或者說你喜歡罵人,諸如此類,很多光環出來以後呢,就把我那個很單純的一個文學創作的光環,給搞亂了,這是我的 一個遺憾。我認為如果有人平心靜氣地來看我在文學上面的作品,他會覺得,你李敖其他的這些囂張,都是不重要的。
我跟大家說過,我寫過一本小說,叫做《北京法源寺》,我又寫過一篇小說,叫做《上山上山 愛》,這本書在大陸,在內地只有盜印本,為什麼呢?因為出版社不便出版我這本書,認為它太黃色了。我又出了一本劇本叫《紅色十一》,我跟大家特別推薦我這 本劇本,我在我節目裡面曾經跟大家講過這本書的故事,可是除了這本書的基本的主軸的故事以外,它有很多對話,還有很多談到了白色恐怖的一些面向,在這本書 裡面,可以說,全部精華都在裡面了,就是在國民黨統治之下的白色恐怖,或者說全世界很多人類所製造出來的白色恐怖的那個精華,在這本書裡面都出現了。我舉 例子給大家看,這部對話我談過,這個書裡面一個特色,就是它有一個劇中人,劇中人就是三十八歲那個大作家,就是所謂龍頭,另外呢,那個史處長,大約六十 歲,他是調查局的一個處長,就是國民黨特務裡面的處長,雖然他是國特,可是他被抓進來了。另外一個是余三共,是二十三歲的一個大學生,在台灣他們自己搞了 一個共產黨,跟北京沒有聯絡的,然後被抓起來了,這麼一個結構。
所以變得很有趣的,就是中間這個史處長,這個六十歲的史處長,他雖然是國民黨的特務,可 是也被當成共產黨給關進來了,所以這個共產黨,大學生的共產黨,它是跟北京沒有聯絡的共產黨,這個國民黨的特務,六十歲的史處長,他是抓共產黨的,結果也 被當共產黨關進來。這裡面有很多對話,是我特別跟大家談到的,譬如說,這個史處長一開始劇本裡面,他說,誰偷吃了我的砂糖,然後大家就問他,怎麼偷吃砂糖 呢?他就說,在砂糖裡面抓了一隻蒼蠅放進去,拿蓋子蓋住裡面瓶子,誰打開這個瓶子,蒼蠅就飛了,剛才我一打開,看不到蒼蠅了,就證明了有人偷了我的砂糖。 這時候,大學生余三共就說,乖乖,什麼時候了,什麼地方了,你這個調查局的處長大人被判了死刑,戴上腳鐐了,還在犯老毛病,養線民,現在養不到線民,你居 然養了一隻線蒼蠅,你可真好意思,這就表示這種對話啊。
然後這個龍頭就講話,他說處長大人這種作風,也未嘗不是一種進步的表示,為什麼呢?因為 他是用生物學的方法來抓賊,作為證據,而不再用把我們每個人都來修理,就是來刑求,而不是用人類學的方法,他是用生物學的方法,當然這話是諷刺。然後這個 大學生就講說,龍頭啊你錯了,處長大人第一步是用生物學的方法,來證明這裡屋裡有賊,但要查出是誰,這得用人類學的方法,處長大人的科學方法,只有第一 章,第二章以後全是血肉模糊。請注意這種對話,就是在白色恐怖時期這個證據啊,不需要辦案人員來提供的,我說你是共產黨,把你抓進來,你不能出去了,我不 需要證明你是共產黨,你想出去你要證明你不是共產黨,世界這麼大,台灣人口這麼多,我們閒著沒事幹啊,為什麼我們不抓別人要抓你呢?抓你就是你有問題,所 以呢,我們把你抓進來,我們不需要證明你是共產黨,你小子要出去,請你證明你不是,舉證責任,就是舉著證據的責任在你不在我,在世界的法律系統裡面,羅馬 法裡面一個原則,就是舉證責任的所在,就是敗訴責任的所在,誰輪到要舉證據了,誰就會敗訴,打官司打敗,因為舉證是相當難的,把你抓進來,把你給逮進來, 我不要證明你是共產黨,你也要證明你不是你才能出去,否則你就是。小偷抓進來也是,我不需要證明你是小偷,你要證明你不是小偷,你才能出去,這種證明的方 法是非常恐怖的。
我們再看這個對話,這史處長呢,明明是國民黨抓共產黨的一個頭子,經過內部鬥爭,說他是 共產黨了,所以他很火,結果他也被整,問案的怎麼問他呢?說史子文啊,我們知道你是老共啊,你是共產黨啊,你今天落網啊,趕快承認了賬,免得受苦,一個二 十幾歲的小鬼,他當我孫子還差不多了,居然對我說史老先生,我老實告訴你,我們調查局,他是處長,他們局長要整他,說他是共產黨,我們局長做事是很果決 的,他交給我們辦的案子,都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你看被我們請進來的人,哪一個他不是可以不認罪就放出去呢,對不對?局長給我們的絕對權力,犯人不 認,准許我們,以不認罪就放出去嗎?就不會讓我放的。大家看到沒有,他有各種辦法,直到他認罪為止,這就是這個對話。大家知道白色恐怖最大的特色,就是抓 你的人,他不要拿證據證明你是共產黨,剛才我說的,要你證明你不是共產黨,這就特色。
那麼這個史處長說,他被當共產黨辦的時候呢,他就問這辦案人員,說我是共產黨你們要拿出
證據來,辦案的人說,我們辦案還靠證據嗎?你想一想過去你是怎麼辦案的?史處長說,我們是自己人啊,我們都是調查局的人,對方冷笑說,自己人,你已經是我
們的敵人了,話又說回來,如果你是自己人,你更應該對組織坦白,組織會饒恕你,不過如果你還不招,我們就知道不給你吃點苦頭,你不會承認,我們要幫助你思
考,我知道所謂幫助思考,就是大刑伺候,我內行我招了。這就是當時押房裡面,忽然來了一個國民黨負責抓共產黨的這麼一個處長,特務處長,他以為混進來談這
個過程,表示說這個劇本的寫法呢,有強烈的那種對比,強烈的一個張力。告訴大家,不是說你是共產黨,就抓進來了,抓負責抓共產黨的,是個高高在上的這種大
特務,也給抓進來,他也是共產黨,至少當共產黨來辦。
然後我們看,史處長又說,試問那些調查員、軍法官、監獄官兵算什麼東西?講抗日,他們還沒出 生,談反共,他們只在課本上讀到,對黨國,他們屁貢獻都沒有,國民黨是把我們這些抗日反共有功的人交給那批小子,來凌虐來逼,迫誣良為匪,國民黨不亡沒有 天理。這時候呢,龍頭就講了,處長大人說得對啊,國民黨不亡沒有天理,問題是一旦亡了,國民黨無處可逃,投降都沒人要,最後一死,總算還帶著國民黨的帽子 而死,而你呢,你是國民黨,帶著共產黨的帽子而死,但真的共產黨又不領情,不認賬,這種對比和下場,豈不太令人遺憾了嗎?請大家注意,我這本《紅色十一》 的劇本裡面,有很多這種尖銳的對話和對比的情節,就告訴大家,不是說很單純地共產黨抓來就是共產黨,在牢裡面,不是的,這裡面有強烈的對比。那個負責抓人 的史處長,他就是被當作共產黨來辦,他自己也變成共產黨,這個史處長是英國皇家情報學校畢業的,在調查局裡面跟局長內鬥、爭功,被局長翻掌一撲,把他打成 也是共產黨,所以就混在裡面了,真的共產黨是假的共產黨,都在這一個押房裡面,紅色十一號的押房裡面,大家糾纏在一起,整個就變成這麼一個故事。
真的史處長,最有強烈對比的,就是他講了一句話,他說,真的共產黨,國民黨抓不到,現在 抓到的這些都是假的共產黨,這話什麼意思?這就是白色恐怖的恐怖,真的共產黨所謂間諜,他有個職業性的訓練,他的舉手投足講話,都沒有把柄,你要想抓他, 抓不到他,他藏住不動,可是那種被懷疑的人,講話亂講話或者怎麼樣,抓到的都是假的。可是為什麼要抓假的呢?因為有業績的要求,就是換句話說呢,上面有要 求,說我養了這麼多的國民黨特務,這麼多的情報人員,這麼多的治安人員,這麼多的公安人員,我一年要看報告啊,這一年你們抓了多少共產黨,多少匪諜,槍斃 了多少人,無期徒刑多少,判十五年的多少,判十年的多少,我要看這個報告啊,怎麼你們沒有業績呢?所以要滿足這些配額,就亂抓。所以這個史處長在這個我這 個劇本裡面,他講了很多行話,比如他說國民黨抓不到真的共產黨,真的共產黨早就抓完了,現在剩下這些整天抓的,滿足這些每年這些業務報告的,抓的都是假 貨,真的共產黨,我史處長不是用眼睛去看的,用鼻子去聞的,我一聞就知道是不是共產黨。大家知道嗎,這個劇本裡面是這樣寫的,多麼恐怖的,也多麼自負啊, 是不是共產黨他一聞就知道,大家知道這是多麼生動的一個故事。
所以龍頭最後問他,過去十幾年中,有過兩回國共合作,這回算做第三回,在牢裡面也來了, 國民黨和共產黨都在你身上合作起來了,你是國民黨可是被當共產黨,當共產黨坐冤獄,在你身上合作起來了,你變成了又國又共的兩棲動物了,史處長說,哎!又 國又共,真國假共,裡國外共,豬八戒照鏡子,外不是人,連做假共產黨都是雜牌的。另外一個囚犯說,我受過三天三夜,四天四夜,五天五夜疲勞審問,辦案的人 說,姓華的你有幾個爸爸,我回答說,當然只有一個,但是特務說,混賬,你不是有十個爸爸嗎,從實招來,說你有十個爸爸,然後他們在旁邊拍手,高聲喊叫作 樂。有時候說讓你睡一下,但不到五分鐘十分鐘,又大喝一聲,談話,結果一切繼續由頭開始,把給你所謂休息,像剁一條蛇一樣,剁成好幾節,這叫休息嗎?疲勞 審問,被審問得吃不消了,好,讓你睡一下,你剛睡下去,五分鐘把你搖醒,要你繼續審問,這叫休息嗎?像剁這個蛇一樣,一節一節把你剁開,大家知道嗎,我用 這種方式來描寫這個情況,也許你們沒有受過疲勞審問的人,你們不會知道,可是真的有一點點想像力的人,就知道,當我描寫用剁蛇一樣的讓你休息,一段一段讓 你休息,你就知道是多麼淒慘的一種描寫。
看到沒有,有一種刑叫做背寶劍,什麼叫作背寶劍?就是手銬手銬,你這樣戴起來手銬,勉強 受得了,如果這樣戴起來,這個手向後,這個手也向後,這兩個再靠在一起,立刻骨子都快斷了,滿身大汗,當然你們說,不會哦,我若如果學瑜伽,學瑜伽術,骨 頭都是軟的,不錯,是軟的,給你銬一小時兩小時,你還是受不了,這就是為什麼大家受不了這種刑的原因,這個刑叫作背寶劍。還有就是要灌辣椒,你以為灌辣椒 或者灌水、灌汽油是把你嘴打開灌的,不是的,把你捆住,仰面躺在平台上面,那個刑床,在木板上面,弄塊布啊毛巾啊摀住你的臉,然後水就從你毛巾這邊倒下 去,你不能夠不呼吸啊,一呼吸水就嗆進去了,辣椒油也是,這樣一倒上去,你不能不呼吸,一呼吸辣椒油,就鑽進去了。所以大家知道嗎,灌辣椒是這樣灌的,不 是讓你吃辣椒,不是的,是跟著你呼吸走,如果你吃辣椒只是你的食道,口腔吃了辣椒了,你很難過,可是它跟著你鼻子進去的,所以那種痛苦啊,不是一般人所能 夠了解的。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整個的這本書裡面,很多都是描寫到這種程度的。我們再看這種對話,這 個史處長說,龍頭,我只是提醒一下,冤獄刑囚處處有,別隻怪我們調查局,我也是被調查局整進來的,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同匪相憐啊,那個青年的共產黨余三 共就火了,突然暴怒,指著史處長,厲聲高叫,沒人跟你同匪,也別匪啊匪的,我們是光明正大的中國共產黨,你處長大人是什麼?是國民黨被當成了共產黨,你華 老師是什麼?是被國民黨打成的共產黨,你們都是假貨,但我不是,我們不是,我們是真的共產黨,我們並不喊冤,我們沒有冤,只有恨。這就是真的共產黨跟假的 共產黨的不同,雖然同在牢裡面,同是天涯淪落人,同匪相憐,可是真的共產黨看到這些假貨跟他住在一起,他會變得很氣,這就是我們人生的痛苦的一種。所以法 國的哲學家沙薩講,什麼是地獄啊,監獄裡面住在同一個房間裡面的別的人就是地獄,因為他二十四小時,吃喝拉撒睡全在你面前,使你痛苦不堪,他就是地獄。地 獄不是童話裡描寫的,它跟你二十四小時形影不離的,吃喝拉撒睡全在一起的就是地獄,而那個人又是假共產黨,你是真共產黨,他跟你在一起,整天哭哭啼啼,來 跟你囉囉嗦嗦在折磨你,對你就是地獄,坐牢不可怕,坐到了這種牢才是可怕的,我跟大家說監獄有一百種,當你坐到這種牢的時候,跟這些人整天在一起的時候, 你坐的不是牢,你坐的就是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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