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情懷

李敖有話說 第二百六十四集 （全文）

在 五十五年以前我來台灣，就是說在一九四九年的時候我來了台灣，我住在台灣中部的台中市，有一天早晨我出去經過台中市的一條路，叫做三民路，有一堆人圍成一 個圈，我當然很好奇，我也跑過去看，看什麼呢？看到警察帶著一個凶手做現場表演，就是說這個凶手在這個地方殺了人，警察把他帶來，現場你怎麼殺的表演給我 們看，叫做現場表演。這個凶手什麼人呢？是一個流氓。他怎麼殺人呢？他拿了日本人留下的武士刀，在這裡砍死了一個人，所以呢他被警察帶過來現場表演，大家 圍成半圓形在看，我也在看。

我 就看到這個流氓啊，一邊表演一邊搖頭，很遺憾的在搖頭，什麼原因呢？他的這個武士刀這樣砍下來的時候啊沒有砍好，這個刀法不好，沒有砍准，結果呢把那個人 雖然砍死了，可是刀啊砍歪了，他為這個事情呢耿耿於懷，他感到他錯了，他的遺憾，為了一件事情沒有做好而遺憾。到現在五十五年以後我還記得啊，他等於幾乎 要向當眾來道歉，就那件事情啊我做錯了，不是殺人錯了，而是刀法砍的不好，下刀的角度不好，而感到遺憾。

我常常想，我們在漫長的人生裡面，我們究竟有沒有有些事情要公開表示遺憾的，難免會有，我今天啊講一個人公開向我們懺悔的一個遺憾的故事。

首 先我們談談我們的人類，人類在成長的過程裡面有很多的主義，可是大部分都受到神權思想的控制，到了這一兩個世紀一種新的主義出現了，它是用理智的方法來訴 諸人類的良知，給人類提出來一個方向，這個主義就是社會主義。在內地被稱為中國革命的先行者，叫做孫中山，他在他的三民主義裡面有一段話，我唸給大家聽， 孫中山說共產主義和社會主義兩個名詞，現在外國是一樣並稱的，就是共產主義就是社會主義，社會主義就是共產主義，其中辦法雖然各有不同，但是通稱的名詞都 是用社會主義，意思就是說社會主義涵蓋了共產主義。

然 後孫中山說，因為社會主義已經發生了幾十年，研究這種學理的學者不知有千百家，所出的書籍也不知道有千百種，其中關於解決社會問題的學訟之多，真是聚眾紛 紛，所以外國術語說社會主義有五十七種，究竟不知哪一種才是對的。雖然這樣子，社會主義在這一兩個世紀以來併成了一個思想的主流，就是啊它知道我們人類要 脫離神權的控制，可是呢也要脫離資本主義的控制，因為資本主義害死我們，所以呢出現了社會主義。

在 台灣有一個著名的雜誌，叫做《自由中國》，他的發行人是雷震，雷震後來被蔣介石關起來，關了十年，雷震以前的發行人就是胡適，他們兩人在自由中國的酒會上 面有這張照片。有一次胡適在自由中國的酒會上面講話，忽然當眾表示懺悔，懺悔了什麼事情了呢？他跟大家說，他說當年啊他寫過一篇文章，叫做《我們對於西洋 近代文明的態度》，在這篇文章裡面，胡適有一段話，他說十八世紀的新宗教信條是自由，平等，博愛，十九世紀中葉以後新宗教的信條是社會主義。換句話說呢胡 適公然在這篇文章裡面告訴我們，我們有一個新的宗教，我們的信條是大家相信社會主義。胡適到台灣來以後，他在自由中國的酒會上面發表了一篇演說，叫做「從 《到奴役之路》說起」，《到奴役之路》什麼呢？《到奴役之路》是一個奧國的經濟學家叫海耶克，他寫的一本書叫做《到奴役之路》。這個書的一個主要的觀點就 是說我們都相信社會主義，可是社會主義有一個大的缺點，就是它會使我們人民走向了奴役，走向了奴役之路，為什麼呢？他說社會主義最大的特色就是由政府來規 劃經濟，經濟整個被政府控制的時候，你人民的生活條件就被政府直接控制了，你人民沒有力量去抵制政府，它不給你糧票，你就沒有飯吃，你就買不到米，你就餓 肚子，所以呢經濟在政府統治之下呢，它可以直接控制人民的胃，所以呢政府這麼有權力，直接跟你的胃成直線的時候，你人民沒有抵抗力。這政府這時候說一就 一，說二就二，說東就東，說西就西，人民變成了政府的奴隸了。所以社會主義成功的時候，人民就走向了到奴役之路。我們大家覺得資本主義就是分配不公平的， 富者越富，貧者越貧，可是社會主義的分配是公平的，可是照著這個海耶克的說法，分配的公平的結果，大家都變成了奴隸，都沒有抵抗政府的力量了，這是這個社 會主義的危險。

所 以胡適這篇演講就從《到奴役之路》這書說起，所以胡適最後就說什麼呢？他就說啊這篇文章很長啦，最後在說什麼，大家看啊，在民國十五年，就一九二六年六月 的講詞中，就剛才那篇文章，我們對西洋近代文明的態度，我說十八世紀的新宗教信條是自由平等博愛，十九世紀中葉以後的新宗教信條是社會主義，當時講了許多 話申述這個主張，現在想起來應該有個公開懺悔，我胡適啊要公開向大家懺悔，為什麼公開懺悔呢？不過我今天對著諸位懺悔的是我在那個時候有許多知識分子所同 犯的錯誤，當然包括孫中山，在當時一般知識分子，大家特別注意這段話啊，當時一般知識份子，總以為社會主義這個潮流當然是將來的一個趨勢，我自己現在引述 自己的證據來做懺悔，為什麼懺悔呢？

胡 適說為什麼大家今天都變了呢？這個不能不感謝近三十多年當中，歐洲可以說極左的和極右派的兩個大運動的表演，他們的失敗給了我們一個最好的教訓。極右派是 希特勒、墨索里尼，德國納粹與意大利的法西斯。德國跟意大利兩個國家的失敗是大家所明鑑的，親眼看到的，可是極左派呢，就是俄國，俄國我們以社會歷史經濟 的眼光看不能不認為這是一個大的失敗，為什麼失敗呢？就是俄國造成了集權，這都是社會主義，極左的社會主義與極右的社會主義，拿國家極大的權力來為社會主 義做實驗，而兩種實驗，極左極右的兩種實驗，結果都走到非用奴役，非用集中營，非用政治犯，非用強迫勞工，非用極端的獨裁，沒有辦法維持它的政權。只有用 奴役，集中營，政治犯，獨裁，才能維持它的政權。而奴役，集中營，獨裁，政治犯，代表什麼？代表奴役，人民淪為奴隸。這三十多年的政治經濟的大試驗，極左 的，極右的大試驗的失敗，給我們一個教訓，就什麼呢？就是我們不能夠再談社會主義，因為談社會主義，我們反對資本主義分配的貧富不均，可是社會主義即使均 了又怎麼樣？均了以後，大家都窮，或者說大家都陷入不自由，奴役狀態。所以胡適說，我們應該給自己洗腦，被別人洗腦是不行的，我以為我們要為自己洗腦才有 用。所以我今天當眾洗腦給大家看。

胡 適做這篇講演是一九五四年，他否認他當年那篇文章，那篇文章是一九二六年，換句話說呢經過二十八年，從一九二六年到一九五四年，經過二十八年的沉思默察， 中國最偉大的思想家之一胡適告訴大家，他錯了。他當時說社會主義是我們共同的一個理想，共同的信念，他錯了，他公開向大家懺悔，公開自己洗腦給大家看。

今 天我李敖在這裡，我問大家，他錯在哪裡？或者說他是不是真的錯了？胡適是不是錯了，孫中山是不是真的錯了，那種相信社會主義有五十七種的這些外國人，這些 學者們，是不是他們都錯了？我們大家看，這是英國了不起的思想家斯賓塞，他曾經講過一句話，他說所有的社會主義都跟奴役糾纏在一起。這句話請大家注意，他 是一八八四年講的，換句話說呢斯賓塞早在海耶克講到了到奴役之路這個以前一個世紀，他就講出來這一點，社會主義的危險就是它會捲入奴役，這時我們才知道海 耶克這本《到奴役之路》這個書，翻來覆去只是進一步的闡述了，發揮了斯賓塞的這個理論而已。

現在問題出現了，如果說社會主義出了問題，在什麼地方出了問題？我必須跟大家說，胡適他的懺悔，懺悔得太多了， 這話怎麼講？作為一個理想一點錯誤都沒有，就是說共產主義一點錯誤都沒有，因為它基本的精神是人類最高境界的一個理想，什麼理想？各盡所能，各取所需，這 是人類最高境界的理想。中國《禮運》的一段話，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後面這段話，就是各盡所能，前面這句話就是各取 所需。

注 意啊，什麼叫各盡所能？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這是各盡所能；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這就是各取所需。各取所需，各盡所能，這不就是最原始的 共產主義嗎？有什麼錯？雖然這種思想被馬克思修改了，他把各取所需改成了按需分配，比較縮小了，不是那麼有道德性的了，可是這還是一個人類所標榜的，所嚮 往的，所憧憬的最了不起的思想。各盡所能，各取所需，或者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理想一點都沒有錯啊，為什麼要懺悔？不管它是五十七種，還是五百七十種，它 基本的精神是這個精神。

可 是我們現在發現了，如果我們不這樣子維持這個社會主義的思路，我們怎麼樣的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必須說，社會主義實行的結果它不能夠解決富有的問題，它只能 夠解決了其他的問題。資本主義分配的貧富不均，可是它可以製造富，社會主義這樣搞下去不能製造富，大家都窮了，你跟我一樣窮，平均了，你跟我一樣窮，平等 了，你跟我一樣窮，道德完美了，可是窮，窮不是共產主義的目的，鄧小平說得很清楚，窮不是共產主義的目的，那什麼樣呢？要有錢，那有錢就發生分配的問題， 有錢就是要某種程度的接受資本主義所創造的財富的路，整個問題出現了。

社 會主義的目標，社會主義的理想沒有錯，可是在手段上面，尤其在鼓舞人類，在鼓勵人的這個手段上面，資本主義有它的道理。社會主義一個人我努力多少拿這麼多 錢，他不努力也拿這麼多錢，好了，大家都拖死狗，都不競爭，都覺得沒有什麼希望，沒有那種鼓勵性，不覺得我個人的努力可以有更多的待遇；可是資本主義會鼓 勵出來這種更多的努力可以得到更多的待遇的，人類的這種爭勝的，貪婪的慾望可以滿足。

我 覺得人類的貪婪的慾望基本上摧毀了社會主義的這種偉大的理想，就是貪婪把社會主義的理想給壓低了。現在問題出現了，如果我們不談社會主義，我們只談資本主 義，假設我們以我們的國家做例子，什麼結果呢？我告訴各位，落後的省份，窮困的省份，內地的省份，西北內蒙的省份沒有人管了，我們看到的都是沿海省份的發 財，蓋大樓，有錢。如果純粹是資本主義的角度，資本主義的這些思路，資本主義這些商人的性格，沒有人要管這些內陸的窮困的這些中國人了，中國不會有這麼一 個整體的感覺了，要靠這些資本主義跟商人性格的人來管的話，完蛋了。

所 以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我們會抓住一部分這種社會主義的精髓，這個精神，我們甚至要劫富濟貧，搶保羅的給彼得，為什麼這樣子啊？就是為了我們要有整體的感 覺，所以從這個角度來看，社會主義的這種理想，雖然經過多少次的試驗，極左派的，極右派的試驗，把它搞得令人有挫折之感，可是當我們為它全盤做懺悔的時候，我們還是要小心，為什麼呢？因為當你真正的走向資本主義的時候，純粹用商人的性格、商人的眼光來治理國家的時候，我們必須知道，我們中國的那種窮困的省份沒有人理了，中國散掉了。

所 以這就是說，為什麼最後共產黨想通了，我們要有社會主義，中國式的社會主義，這句話有很多的含義，很多的解釋，很多不便說出口的解釋，什麼叫做中國式的社 會主義？就是我們保留了社會主義，可是這個社會主義在實行方面，實行的層面上面，我們有彈性，有考究，講究方法了，社會主義的方法做不到了，不就是嗎？

所 以我們現在整個看到了這個情況，我們現在看到鄧小平的文選裡面，看到堅持四項基本原則說的很清楚嘛，現在中國要實行四個現代化，必須在思想政治上堅持四項 基本原則，看到沒有？這是根本問題，第一個堅持社會主義道路。為什麼要堅持？就是剛才我已經講過了，因為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中國。可是大家進一步的修正， 中國式的社會主義，這個不是孫中山所謂的五十七種的社會主義，現在我們走的是中國式的社會主義。什麼是中國式的社會主義？我再講一遍，就是不是靠著社會主 義的那種方法了，我們要有彈性的方法，鼓勵的方法，大家發財的方法，或者允許有一部分人先發財，我們跟著後發財的方法，這種方法是資本主義啊。所以整個的 脈絡被我李敖用一個很淺的方法把它說出來了。

可 是結論又回到了就是說當我們中國最優秀的一個思想家告訴我們社會主義如何如何的時候，當他又在二十六年以後否認了他的觀點的時候，我今天又幫他，在某種程 度地幫他，再扭轉回來，告訴大家可以不要完全否認，只是把中國式的社會主義，把它重新加以解釋，把它重新加以大家心照不宣的解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