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涌泉 |
2005/2/16 |
牛頓的曠世巨著《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不容易讀,尤其是裡頭漂亮的幾何證明,若沒有相當好的數學根基、智力、與耐心,根本無法參透。不過書中還是有一些精采的觀念解說,不需要什麼數學知識就可以欣賞。
譬如說,牛頓為了闡釋絕對運動的本質,用了一個相當獨特的方式來說明,這段敘述(注1)現
已成為經典,常被教科書引用:「如果一個水桶用一條長繩吊著,然後旋轉水桶,直到繩子絞緊了。接著把水桶加滿水,水和水桶都是靜止的,然後瞬間施一(小)
力讓水桶反向旋轉,當絞緊的繩子鬆轉開來,水桶就跟著轉,這樣的旋轉會持續一會兒。桶中的水最初還保持旋轉前水平的樣子,但是漸漸地水桶會施力於水,讓水
也跟著轉;結果中心處的水就凹下去,而靠近水桶的水就升高起來,形成一個凹面(我看過這個情形)。當轉速越快,周圍的水就升得越高。水之所以升高,原因是
它想離開旋轉中心,由此我們可以發現與測量水的真實與絕對的圓周運動。」
牛頓所描述的這個現象大家並不陌生,但卻深具意義,為什麼?讓我稍微說
明其來龍去脈:《原理》一書意在建立力學體系,也就是物體的運動規律,所以牛頓得講先清楚到底什麼是「運動」?大家都知道等速的物體運動並沒有絕對的意
義,例如對於坐在等速前進火車中的旅客而言,月台上的椅子是以相同的速率逆向而動,但是對於月台上的旅客而言,椅子是靜止的。所以如果談到「位置」、「速
度」這些量,我們得先說明白究竟是相對於哪一個座標而言的;當你說自己是靜止的,(等速運)動的是別人的時候,別人也可以說他是靜止的,動的是你;關察者
與被觀察者是對等的。
但是牛頓知道某些運動狀態其實有其絕對意義,例如前面提到的旋轉水桶。如果水桶在轉,我們會看到呈凹面狀的水面,但如果水
桶靜止不動,而是我們繞著水桶轉,我們並不會看到水面凹下去。我們可以從水面是否凹陷下去,來判定水桶是否真的在旋轉。牛頓提出了「絕對空間」的概念,認
為旋轉的水桶乃是針對這個「絕對空間」而言的。因此在牛頓力學中,旋轉運動(一種加速運動)和等速運動兩者有本質上的差異。
真的是這樣嗎?奧地
利物理學兼哲學家馬赫(Ernst
Mach,1838-1916)不認同牛頓的看法。他說如果宇宙空無一物,一個旋轉水桶裡的水並不會凹陷下去,因為沒有任何其他物體可以當做參考標竿,來
讓我們判定水桶是否在旋轉,也就是說他不承認加速運動和等速運動有本質上的差異,也不接受所謂的「絕對空間」。馬赫當然知道如果我們繞著水桶轉,我們並不
會看到凹下的水面。但是他認為如果整個宇宙能跟著我們一起繞水桶轉,那麼水面就會凹下去。馬赫的這些見解非常深刻,曾經影響年輕的愛因斯坦。但是馬赫與牛
頓的歧異沒有辦法以實驗分高下──誰能讓宇宙空無一物,或是讓宇宙也跟著我們繞著轉?所以這類問題屬於「形而上(metaphysics)」範疇。
「metaphysics」這個字的本意是「物理之後」,據說是因為後人在整理哲人亞里斯多德於形上學這一方面的專論時,恰好將其放置到「物理
(physics)」這一科之後,所以就這麼稱呼起來。當然就意義而言,形上學本來就是在處理物理(自然)之後或之外的問題,所以將形上學稱為「物理之
後」也算恰當。
愛因斯坦建構廣義相對論的部分動機在於企圖實現馬赫的觀點,愛氏的等效原理(也就是重力與加速度的等價關係)也有些許馬赫觀點的
味道在內,有一度他還以為廣義相對論可以證實馬赫關於「牛頓的水桶」的預測,其實最後的理論在旋轉的水桶這件事上,還是站在牛頓這一邊。儘管馬赫的想法沒
有完全溶入廣義相對論,這些哲學上的思辯對於物理的進展仍有其貢獻,所以物理之後的學問有時還得擺在物理之前。
馬赫雖然在科學上有可稱道的成績
(例如大家熟知的「馬赫數」──物體速度與聲速的比值──就是以他為名),他主要的成就仍是在科學哲學方面。他是有名的實證論者
(Positivist),曾經積極反對原子論,原因是原子無法直接驗證,是不必要的假設。這個立場讓他跟另一位奧地利物理大師波茲曼(Ludwig
Boltzmann,1844-1906)成了學問上(據說也是私人關係上)的敵手。
五年前,年輕的哥倫比亞大學物理教授葛林出版了暢銷的《優
雅的宇宙》,對大眾宣揚迷人的弦論,一時洛陽紙貴。不久前葛林乘勝追擊,又發表了《宇宙的材質(The Fabric of
Cosmos)》。這本書有五百多頁,內容相當紮實。葛林一開始就從「牛頓的水桶」講起,這是頗大膽的做法──他顯然不願低估讀者的智慧,決定帶他們深入
物理上微妙的爭論,葛林對於自己「藝高」的信心也可見一斑。
注1:見《原理》最新英文譯本─美國加州大學出版社1999年印行,譯者是寇恩(I. B. Cohen)與惠特曼(A. Whitman) ─第412頁。
{本文原載於中央日報副刊2004.4.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