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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國」夢碎!

本文摘錄自李敖鉅著
《我夢碎,所以我夢醒》
頁257-266)

陳儀少將跟過袁世凱,
他夢碎,然後夢醒。

陳儀少將轉跟孫傳芳,
他夢碎,然後夢醒。

陳儀少將轉跟蔣介石,
他夢碎,然後夢醒。
他已是上將。

身為上將,榮華富貴吧,他不肯。他「廿載服官無息日,一朝罷去便飢荒」。服官之時,他貴為「台灣總督」,可是「總督」夫人要提著籃子到菜場買菜;罷官之時,他窮得周轉快不靈了,蔣介石救了他,把他關在牢裡,牢裡總有飯吃了。

陳儀出身浙江求是學堂,是浙江大學前身。一九〇二年留日,進日本士官學校第五期砲兵科,跟何成濬、姜登選同期。這一期學生是老資格的前輩,僅晚於蔣作賓一期,卻早於張群五期。

陳儀不但有日本士官學校的資歷,還有陸軍大學的資歷,且是中國學生留日陸大第一期的畢業生。這種顯赫的軍事條件,使他早在一九二二年就擔任了師長。

陳儀受知於士官學校晚他一期的孫傳芳,孫傳芳一九二五年任浙蘇閩皖赣五省聯軍總司令時,陳儀任軍長、浙江省省長。因為他要加入革命軍,孫傳芳扣押了他,幸經總參議蔣方震、參謀長劉宗紀等營救,得以放回上海。杜偉在「孫傳芳羈押陳儀的經過」中說:「陳儀被禁在南京聯軍總部,孫傳芳大動肝火,恨之入骨。夏超、周鳳岐之後,加上一個陳儀,在孫傳芳當時的心目中,凡是浙軍,沒有一個是靠得住的,痛定思痛,殺機頓萌,陳之性命,有如懸絲。但孫傳芳的左右如總參議蔣方震、參謀長劉宗紀、祕書長陳誾等和陳儀都私交不惡,他們異口同聲,婉言向孫傳芳為陳緩頰,終於達到『刀下留人』的目的。劉宗紀還說:『公洽(陳儀字)不是勸過大帥和南方聯絡,沈機觀變,保全實力的嗎?為今之計,不如利用他和南方的關係做個緩衝,我們可以從容應付。』孫傳芳既釋陳儀,接著就要他回浙收撫一師部隊,陳因此脫險。他從南京到上海後,得知國民革命軍軍事進展奇速,又知第一師已被周蔭人擊潰,立即修書剖陳局勢,建議孫傳芳懸崖勒馬,與南方合作,信由弁目李錦文送交南京聯軍總部孫大帥親啓。但孫的目光,始終沒有看到進步的一面,終於喪師辱名,厥後再經龍潭一役,全軍覆沒。一九二九年九月陳去東北為宣慰使,道經天津,與孫相値,對此往事還不勝其惋惜。」

冒充日本士官學校畢業的蔣介石,對陳儀很敬重。派他到德國考察,並聘請德國顧問。在歐洲半年,取道美國、日本返國。一九二九年四月出任軍政部兵工署署長;五月任軍政部常務次長。一九三四年任福建省主席。一九三七年以陸軍中將加上將銜。一九四一年任行政院祕書長。一九四二年任行政院經濟會議祕書長。一九四三年代理陸軍大學校長。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任台灣行政長官。

陳儀在做福建省主席的時候,就以強悍而得罪奸商與地主,也得罪了特工;他做行政院祕書長的時候,又以強悍而得罪了副院長。此公敢作敢為,勇於任事,是他的大長處。他任台灣行政長官,這一長處,就更發揮得淋漓盡致。他在職一年七個月,有功於台灣者甚多,遺愛亦甚久遠。但每為國民黨和台灣人所抹殺。例如他力避台灣感染到大陸的腐化,此中苦心,就是很動人的。一九四七年七月一日,「亞洲世紀」第三期有暮雲寫的「魏道明蒞任後的台灣」,其中說陳儀「他有理想,有信仰,有堅定結實的意志,有承受任何阻力的魄力。他企圖在這個與大陸絕緣的海島上,種植自由和平欣欣向榮的花朵,六百三十萬人民在安定、自由的生活中求進步。正因為他是一個軍人,他更追求於經濟的理解,和總理民生主義的實現,將經濟重點安放在專賣、貿易、公營事業和土地政策上,為了保存台灣的元氣,為了台灣的生產,他不惜用種種方法關起海島的大門,抗拒外來的經濟浪潮,可是也正因為這樣,在實施新政策時遭遇到莫大的阻力。」

而陳儀對這種來自大陸的抗拒,甚至不只是經濟的,而是全面的。「傳記文學」第五十四卷第二期有沈雲龍遺稿「陳儀其人與二二八事變」,對這些抗拒,曾有舉例:「為了應付中央各方面來台接收問題,對他也是一大困擾。例如孔宋系統的中、中、交、農四行及中信、郵儲兩局派員來台設行及接收金融機構,陳認為台省原有台灣、第一、華南、彰化四銀行,毋庸增設,即命來台人員原機返回,並呈准由台銀發行台幣,不讓大幅貶值的法幣在台省行使,以穩定物價。又如翁文灝主持的資源委員會,派員來台接收日人所遺留的工礦事業,亦為陳所拒絕,幾經往返折衝,決定國省合營而告解決。再如國民黨中央財務委員會以行憲在即,黨費須自籌,電令陳將全省電影院交由黨營,陳為中執委,無理由可以反對,經過不少函電洽商,最後保留台北西寧南路國際戲院一所,作為教育處實驗劇院(今已改建),其餘悉屬諸黨營事業。另如國民黨中央宣傳部,以接收『台灣民報』後,長官公署改為『台灣新生報』,並聘派青年黨人李萬居為社長,至感不滿,乃以台灣須辦黨報為由,強令分與『台灣民報』印刷機器設備之一半,命特派員盧冠群籌備『中華日報』,陳則以該報須設在台南為條件,免在台北與『台灣新生報』發生衝突,最後雙方勉強接受,打開僵局。」從這些例證裡,可以看到陳儀的許多苦心。抗拒中的首功,自然要推他堅持「一國兩幣」,以台幣代替法幣,穩定了台灣的金融。沒有這種遠見與決斷,台灣必將重蹈大陸收復區的覆轍,最後一塊乾淨土亦不可得,又那有今天呢?

一九四七年五月三日「世紀評論」第一卷第十八期社論「台灣改制後怎麼辦?」中,在稱道陳儀阻止內地的豪門資本伸足到台灣的功勞以後,責備他「始終未能注意到如何盡速恢復生產事業」,其實此中困苦,局外人似難深知。陳儀本人,在一九四六年九月四日的記者招待會上,以「光復後台灣種種」為題,就指出當前的困難是「人力的不足」和「物力的不足」。在「人力的不足」方面,「因為日本以往統治台灣的政策,是要使日本人永居台灣人之上,無論政治、經濟、教育等一切機會,都不讓台灣人占於與日本人同等的地位。因此,日本人的知識、技能、職位都高於台灣人,而台灣人只能被迫處於從屬地位,做些低微工作。光復以後,大批日本人遣送返日,其中除日俘約十七萬人以外,還有日僑約二十九萬人,這二十九萬人的日僑當中,多數都在台灣有相當高級的工作和地位,譬如充任警察的達七千餘人,擔任中小學教師的達一萬一千餘人。這批大量工作人員的亟須補充,一時實在感到人力的不足。現在除了邀請內地人才來台服務外,正積極訓練本省人,授以各種比較高級的知識技能,使能勝任各種職務。」在「物力的不足」方面,「日本以往在台灣的經濟政策,完全以日本為本位。在這次大戰以前,日本人統治之下的台灣乃是農業的台灣,到戰爭爆發以後,因為軍事上的需要,才來發展台灣的工業,但是無論農業或工業,日本總不讓台灣自給自足,一切都須依賴日本。譬如台灣的主要農作物米、甘蔗、茶葉及鳳梨等,都需要化學肥料,台灣每年即需硫酸錏二十五萬噸,但是台灣的肥料要從日本運來,我去年抵台時,即著手籌購二十五萬噸硫酸錏,惟至目前為止,僅得聯合國善後救濟總署的硫酸錏二千七百噸,相差甚鉅,足證台灣物力缺乏之一斑。而本省農作物因缺施肥工作,產量自然因而減少。至於工業器材,更須自日本運來,戰後來源斷絕,物資缺乏,可以想見。」從陳儀這些深入的談話裡,可以看到隨便責備陳儀的人,實在是不了解實際的情況。

國民黨特務頭子毛森,當年是陷害陳儀的要角之一。但在近四十年後,他垂老寫「陳儀迫湯投共始末」,卻也有這些「其言也善」的尾語。毛森說:「最後我要代陳儀說句公道話,『二二八』的帳都記陳的頭上,是不公平的。日本投降時,台人確實歡迎接收人員及國軍。嗣因接收人員行為不檢,部隊軍風紀欠佳,引起台人反感,陳儀素重紀律、軍容,故堅持撤走駐台之破爛叫化兵,因陳堅拒駐軍,湯恩伯、林蔚等苦苦勸說,徐學禹也從旁力勸,湯恩伯曾抽忙去台,與陳爭得舌敝唇焦,那時大家最大顧慮,是在日軍服役及勞工分子,因受日人皇民化教育,恐其仇視祖國,可能結聚作亂,須駐軍防變。陳儀說,我以至誠愛護台人,台人絕不會仇我,萬一有意外,我願做吳鳳。大家建議由他最心愛的李良榮軍駐防,陳說:『我信任李良榮,但不歡迎他的叫化兵。』故『二二八事變』發生,毫無維持治安力量,只靠一點要塞部隊及少數機關警衛,勉維省政,以後鎮壓部隊開到,在混亂中犧牲不少人命,指責陳儀屠殺台人,實不符事實,只能說:『陳儀愛護台人不以其道,適足以害台人。』他的同屬諒能體會得到陳儀深愛台人的史實,我不多言矣。」

此外,于百溪在「陳儀治台的經濟措施」裡,也有這樣的回憶:「陳儀對我說:我們負責前往接收,總想勵精圖治,把台灣搞好,才對得起台胞。我們到台灣後的一切措施,都是為公,而不是為私,都是為絕大多數的台胞設想……談到『二二八事件』,他說:這是由於我襟懷過於坦白,太相信自己,而缺乏政治警惕性所致。我為了軍民關係處得好些,將軍風紀欠佳的原駐軍撤走,我沒想到新軍抵台後,竟演出不應該有的報復性鎭壓,眞讓人痛心。我相信許多人,包括台灣人民是會了解我的。」其實,陳儀說這番話,還是「襟懷過於坦白」了,能夠了解他的「台灣人民」,幾十年了,又有幾個呢?不懂事的「台灣人民」,還在跟著國民黨,一齊恩將仇報啊!

陳儀卸職後第二年,又出任浙江省主席。邪門的是,每當他出任浙江省頭兒,他都要遭到被扣押的命運。前一次是孫傳芳扣押他,為了他「通蔣」;二十三年後,這一次是蔣介石扣押他,為了他「通匪」。鄧文蔚「陳儀之死」對這一幕有動人的描寫:「陳儀先生被關在基隆要塞內,後來轉到台北市『勵志社』(原日人海軍倶樂部『昭南閣』)。蔣介石的參謀總長林蔚(蔚文)、財政部長俞大維,以陳儀故交、舊屬的關係,曾先後去探望他。林蔚勸說先生向蔣介石認錯,寫一紙悔過書,蔣允許恢復其自由,在台灣居住。陳儀凜然色變,說:『我有何錯?我無錯可認,他不高興,可以殺我,我已年過半百,死得了,悔過書我不能寫。』林蔚說:『總得讓蔣先生下台。』先生說:『下不下台是他的事,我沒有要他把我抓起來。』」「一九五〇年六月十八日清晨,天色方曙,陳儀在囚所被喚醒,執行死刑的命令遞到他手中。他抬頭,見來者是蔣鼎文,這位執刑官原是與先生積有舊隙的人。當年在福建,一個是省主席,一個是綏靖主任。陳儀鄙視蔣鼎文的為人,議事多不合,每加面折。蔣介石對這情況是深知的,今天他選蔣鼎文來監斬,亦可見其用心!陳儀說了聲『好吧』,便囑咐唯一隨身的廚子,為他準備湯水沐浴、更衣。先生從容不迫,攬鏡整容,打好了領帶(我看到數日後香港『工商日報』通訊專欄上登載的先生就義後遺容,那根白底黑點的領帶,是我多年所見的)。蔣鼎文命行刑軍士捧來一盤食物,美酒一瓶,先生拂袖而起,說道:『用不著,走吧!』兩個軍士上前扶持,先生將兩臂一甩,拒絕了,昂首闊步走了出去,上了一輛指定的吉普。車抵馬場町刑場,先生安詳地下了車,回頭對執刑的說:『向我頭部開槍。』便大步向前走去,口中頻頻說著:『人死,精神不死!人死,精神不死!』」就這樣的,陳儀壯烈的死去,由同父異母兄弟脫下血衣,把他火化,埋葬在觀音山墓地,立碑曰「陳公退素之墓」,如今已無人掃祭,早成荒墳了。

陳儀有兩首「無題」的詩,全文是:

事業平生悲劇多,
循環歷史究如何?
癡心愛國渾忘老,
愛到癡心即是魔。

治生敢曰太無方,
病在偏憐晚節香。
廿載服官無息日,
一朝罷去便飢荒。


此公一生清廉,辛苦從公,癡心愛國,最後著魔而死,是人間悲劇。不過,如今在歷史學家筆下,蔣介石遺臭萬年,陳儀卻晚節猶香,歷史循環,倒的為這位烈士有所偏憐。陳儀精神,真不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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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癡心愛國」下場如此,「愛國」要付這麼大的代價,「愛國」夢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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