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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因斯坦的感情世界

本文原發表在《科學人》世界物理年特刊, 收錄在《愛因斯坦的感情世界》第一章〈追求與結果——愛因斯坦的感情世界〉


撰文/童元方
書名:愛因斯坦的感情世界
作者:童元方
出版時間:2005年9月
出版公司:天下文化

 

看了不知多少本愛因斯坦的傳記,最好的可能還是他自己逝世前一個月,也就是1955年3月,為了紀念他的母校瑞士聯邦理工學院成立100週年而寫的小小自述。這一篇短文最初發表在瑞士大學報上,愛因斯坦自己大概沒有機會看到,因為他在4月18日凌晨就去世了。

他這個自述片斷,說的是自幼學習的特殊經驗,並無一言涉及感情世界。但當我們細細讀來,卻能感受到他周圍的氣氛。

 

少年愛因斯坦情竇初開

1895年,愛因斯坦在既沒有上學、也沒有老師的情況下,跟著父母在米蘭過了一年。之後,這 位16歲的少年從義大利來到蘇黎世,準備要考瑞士聯邦理工學院,可是並不知道如何達到目的。他說:「我是一個固執而自用的年輕人。我的那點零散知識皆源於 自學。性情是愛瞭解,不愛背誦;背也背不過來,記又記不大住。我報名參加工程的入學考試,這次考試顯出我所受教育的諸般弱點。但主考官不但有耐心,而且有 同情心。我則認為自己的失敗是當然的……可是校長赫佐格(Albin erzog)推薦我到阿勞的中學去上學,補足功課,明年再來。」

「阿勞的學校精神是自由學習、不賴權威、空氣純樸、老師熱情、使人難忘。這與在德國所受的六年教育完全不同。那裡處處權威、事事指導;而這裡是自由行動和自我負責。相差何其遠,這裡超越得太多了。」

在阿勞,愛因斯坦住在老師溫特勒家。溫特勒一家人溫暖而體貼。他們都喜歡愛因斯坦,愛因斯坦也愛他們。在這種自由活潑的新環境裡,花開、蝶舞,心靈初解放的16歲少年與溫特勒18歲的女兒瑪麗(Marie Winteler)戀愛了。

愛因斯坦在小傳中繼續說:「在阿勞這一年中,我想到這樣一個問題:假如一個人以光速跟著光跑,那麼他 就處在一個不隨時間而改變的波場之中。看來不會有這樣的事。這是第一個與狹義相對論有關的簡單的思想實驗。狹義相對論這一發現絕不是按邏輯想出來的,儘管 最後的結果與邏輯有關。」

他的思想如此,而他的感情世界則是大家都給予祝福的與瑪麗的初戀。

第二年,他考進了瑞士聯邦理工學院,離開阿勞到蘇黎世去。他說:「1896~1900年在理工大學的 師範班,我很快就發現,如能成為成績中等的學生,便心滿意足。因為要做一個好學生,實在不易。要集中精神做功課,要心甘情願於作業上;要記筆記……遺憾的 是:這些正是我的性情所欠缺的。我喜歡廣泛地自學。有一位同班的女同學參加了這種廣泛的自學,她的名字叫米勒娃(Mileva Marić,或譯米列娃)。」愛因斯坦欣賞米勒娃,繼而著迷,而暈眩,而墮入了情網。

 

米勒娃的悲劇

五年前我翻譯愛因斯坦與米勒娃的《情書》時,不止一次受到衝擊。愛因斯坦在新戀愛的激情中, 享受智慧的激盪與知識的交流,自然告別了初戀情人瑪麗。1901年底愛因斯坦在瑞士薩弗豪森任教職,寫信給米勒娃說:「等你成了我親愛的小妻子,我們會一 起勤奮地致力於科學的研究,如此我們才不會變成庸碌之輩。」米勒娃帶給他的知性的快樂,使他連瑪麗的溫柔與美貌都不要了。他與米勒娃放棄了未婚所生的女兒 列瑟。列瑟到底是夭折了,還是送了人,至今不得而知。結婚後,米勒娃更是一無所有,連知性的談心也給「奧林匹亞研究院」的大男生取代了。兩人再也擦不出智 慧的火花,生活瑣屑更是一點點剝蝕了、消耗了餘情。整本情書中最後一封米勒娃給愛因斯坦的信是1903年8月27日從布達佩斯發出的,是二度懷孕的米勒娃 回塞爾維亞娘家待產、途經布達佩斯時所寫。信很短,只有寥寥數行,但已透露出她旅途上的辛苦。

去年,也就是2004年,我受邀去德國的烏爾姆愛因斯坦的出生地,參加愛因斯坦誕生125週年的慶 典,在晚宴上認識了愛因斯坦的重孫保羅與重孫媳卡桑德拉。我與卡桑德拉比鄰而坐,她為人爽朗又直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我差不多也是如此,所以很談得來, 好像認識了很久的老朋友似的。保羅坐得較遠,但偶爾也會隔空加入我們的談話。這些談話使我在無意間得知米勒娃那邊的看法。

卡桑德拉對愛因斯坦沒有微辭,但更喜歡講米勒娃。她說米勒娃是一個傑出的科學家,一位偉大的女性,且 彈得一手好鋼琴。英語世界不但不認識她,而且下意識不想認識她。有一位塞爾維亞人為她寫了傳記,叫做《在愛因斯坦的陰影下》。這書名我是根據卡桑德拉的英 文暫譯的,她說的是 In the Shadow of Albert Einstein,其實並沒有英譯本。卡桑德拉說,如果要認識真正的米勒娃,一定要去一趟她在塞爾維亞諾威薩德(Novi Sad)的家鄉。臨離烏爾姆之前,在紀念愛因斯坦的歌劇之夜,她匆匆告訴我,她在書店裡看到那本書的德譯本,就在大教堂旁的書店裡,叫我趕快去買。我說︰ 「我買了也沒有用啊!」而她居然說︰「唉呀!你看看就懂了。」第二天我一早就趕到火車站,搭八點多的火車去法蘭克福,否則就趕不上回香港的飛機了。書店當 然也沒有開門,可是我心裡一路牽掛著,不知道塞爾維亞人對米勒娃的看法究竟是什麼。回到香港後,卡桑德拉在電郵裡告訴我,她與保羅會去南斯拉夫的諾威薩 德,開辦一場音樂會來紀念米勒娃。那裡的大學還有一座米勒娃的雕像。她想約我一起去。 我譯了《情書》之後,總覺得字裡行間透出來的米勒娃,精神狀態不是很穩定,所以不太相信米勒娃在愛因斯坦的工作上會有多少幫助,因此更想知道東歐人的看 法。卡桑德拉又「你快去學德文,這樣你可以得到第一手的資料,因為有些人只要是涉及到米勒娃與愛因斯坦的關係,就會大做剪裁,不論是專業上的,還是個人方 面的。米勒娃是南斯拉夫的塞爾維亞人,又是一個女人,又有塞爾維亞東正教的背景。三者都是政治上不受歡迎的題目……你知道男女雙方都追求事業發展的問題。 你可以看看韋斯特(Rebecca West)所寫的南斯拉夫歷史《黑羊與灰鷹》(Black Lamb and Gray Falcon),這樣你會比較瞭解南斯拉夫的問題跟歐洲其他地區的關係,還有米勒娃,還有異族通婚的特殊問題!」

卡桑德拉似乎僅從女人的角度來看米勒娃,我也感覺她終其一生都愛著愛因斯坦,一個人守著患有精神病的 小兒子,孤獨地死在蘇黎世。你不能不承認米勒娃是個偉大的母親。但米勒娃對愛因斯坦的愛,因欲完全佔有,而給對方極大的壓力。愛因斯坦所讚賞的波西米亞風 的米勒娃失去了她本來的自在與獨立,直接威脅到愛因斯坦遷入瑞士後所享受的自由與自主。兩人的關係在去柏林前後更加惡化。愛因斯坦曾給一位中學女同學寫信 約會,米勒娃看到這封信時,竟不分青紅皂白寫信告訴那位女同學的丈夫。愛因斯坦的行為有何意義暫且不計,米勒娃的舉措太傷愛因斯坦,兩人不可能再同居一 室。所以米勒娃帶著兩個孩子移居蘇黎世,其實是給愛因斯坦逼走的。他們兩人的故事,是真正的人間悲劇。

 

埃爾莎的眷顧

有一張照片,是1920年愛因斯坦40歲左右在柏林拍的,看來很有代表性。這個時候愛因斯坦的感情世界可以說是與埃爾莎(Elsa Lowenthal)共同建構的。

照片裡愛因斯坦靠在擺滿了書和論文的大書架上。除了書和論文,這個書架上也沒有別的。有些像圖書館的 一角,但沒有那種秩序。愛因斯坦站在那裡,穿襯衫、打領帶,外著開口毛衣。鬍髭短而黑,頭髮濃而黑,呈怒髮衝冠狀。他睜著大眼,眼神不知落向何方。右下角 是照片的說明文字︰「我感覺自己好像妓女。每個人都想知道我現在正幹什麼,每個人都想對我大加批評。」這段話也是他1920年寫的。在外面的世界裡,他在 物理的書堆與論文中逃避日漸高漲的名聲;而在感情的世界裡,一年前他剛與米勒娃離了婚,同年與埃爾莎結了婚。在他與米勒娃冷戰、熱戰最激烈的時候,都是向 既是表姐、又是堂姐、也姓愛因斯坦的埃爾莎尋求安慰。愛因斯坦有胃病,埃爾莎特別照顧他的飲食。瑪麗、米勒娃、埃爾莎,他們三位都比愛因斯坦年長,在愛因 斯坦不同的人生階段,多多少少擔下了母親的責任。

1933年,為躲避納粹,愛因斯坦帶著埃爾莎遷到美國的普林斯頓。才三年,埃爾莎就去世了。在差不多 20年的普林斯頓歲月中,愛因斯坦一直鰥居。他晚年曾說,自己從來不是一個愛國的人,他唯一戀慕的國家是瑞士,而他最親近的朋友現在只剩下幾位了。就以色 列而言,是內森(Otto Nathan)、巴凱(Gustave Bucky)與約漢娜·凡托娃(Johanna Fantova)。內森日後成了他的遺產執行人與受託人,巴凱是他的醫生,而約漢娜是他一生中最後一位女伴,最後的女朋友。

 

晚年鄉愁的伴侶

1954年愛因斯坦75歲生日時,不知多少人想盡各種辦法給這位大科學家慶祝生日,而他最感覺自在的是約漢娜在她小小的公寓裡為自己所辦的晚宴。參加的一 共有六人,除了愛因斯坦與約漢娜之外,其他還有狄克斯(William Dix)夫婦、葛裡芬(Gillett Griffin),以及埃爾莎的女兒瑪歌。狄克斯是普林斯頓大學圖書館的館長,葛裡芬是平面造型藝術部的主任,他們都是新進的編目員約漢娜的同事。

約漢娜是誰?她又是怎麼認識愛因斯坦的呢?

約漢娜1901年生於捷克,畢業於布拉格大學。很年輕就嫁給布拉格的望族凡塔家的奧托.凡塔教授 (Otto Fanta)。愛因斯坦在1911年成為查理斯大學的理論物理教授,在布拉格認識了奧托。1913年愛因斯坦接受了柏林大學的教席,回到德國。 1929~30這一年,奧托與約漢娜也在柏林,約漢娜就這樣認識了愛因斯坦。之後約漢娜每天去愛因斯坦的住處幫他整理凌亂的書籍,最後的成果是一冊愛因斯 坦藏書的圖書目錄,也是約漢娜呈獻給愛因斯坦的50歲生日禮物。朋友們又合送了一艘帆船給愛因斯坦,從此約漢娜也成了帆船的客人,與愛因斯坦一起遊湖。

1938年德國入侵捷克,約漢娜隨夫到了倫敦。1939年她獨自來到美國,即赴普林斯頓探望愛因斯 坦。愛因斯坦告訴她在美國一定要工作,她就進入北卡羅來納大學念圖書館學,而這時奧托已在倫敦猝逝。1944年她進入普大圖書館目錄部,1954年成為剛 成立的地圖部的第一位主任。

在普林斯頓這10多年中,約漢娜經常去探望愛因斯坦。愛因斯坦自從拉小提琴變得吃力以後,便改彈鋼琴,讓自己沉醉於所鍾愛的莫札特與巴哈的音樂中。他也喜歡朗讀,尤其是佛洛伊德、叔本華與羅素的著作,讀給妹妹瑪雅和女伴約漢娜聽,在朗讀中還不時加入他自己的評語。

無法探望的時候,兩人就打電話。愛因斯坦差不多每天夜裡打電話給約漢娜,細訴自己一天的經歷與感想,敘敘二戰前各人在歐洲的日子。夏天就駕著愛因斯坦在美購置的小帆船遊湖,當然這時是普林斯頓附近的卡內基湖,不再是柏林附近的那個湖了。

愛因斯坦臨終前將統一場論的原稿送給了約漢娜。這不僅是示愛,而且是顧及她將來可能產生的經濟問題。 他為她所寫的幾首詩,其手稿也當做如是觀。約漢娜以德文記下了1953~54這一年半來愛因斯坦的言談,但緒論與註解卻是用英文寫的。此手稿有62頁,名 之曰︰《與愛因斯坦聊天》(Gesprache mit Einstein)。這些手稿難尋買主,因為是一些私人檔案,約漢娜希望找一個靠得住的人。結果是愛因斯坦75歲生日宴的座上客葛裡芬買下了。他即刻將之 封存,暫放於普大圖書館內。1992年他將這些文件送給了圖書館,一直等到約漢娜交代的期限1996年才開封。這些來龍與去脈都記載於去年出版的《普林斯 頓大學圖書館紀事》(Princeton University Library Chronicle)中。

1953年有一本關於布拉格的書出版,書中有許多美麗的照片。愛因斯坦買了送給約漢娜做生日禮物,還題上︰「為彼此的鄉愁」(For Mutual Nostalgia)。

就文化而言,在普林斯頓的愛因斯坦,他的心靈不啻是流落在異鄉。從前那種與普朗克(Max Planck)、勞厄(Max von Laue)、哈柏(Fritz Haber)時時刻刻撞擊出靈感的日子不再,如今死的死,散的散,他所能拚命維護的只是一個用德文模擬出來的虛幻的影子︰每天早上一起散步到研究所的哥德 爾、中了風的妹妹馬雅、從德國帶來的秘書杜卡斯。而外面的環境則是風聲鶴唳的麥卡錫主義,給一生追求自由自主的愛因斯坦刻下了更多的傷痕,歐本海默 (Robert Oppenheimer)被逼離原子能委員會,更像徵了學術自由的幻滅。此時比愛因斯坦小了20歲的約漢娜款款地從昔日歐洲的光輝中走來,她在新大陸學會 了獨立與適應與自力更生,卻仍有舊大陸的昔日風采,為孤獨的老人,在寂寞的午後,帶來一絲甜蜜,與一點慰藉。

愛因斯坦的最後著作可以說就是他逝世前一個月所寫的自述片段。在此自述裡,他最後引了萊辛的一句名言:「真理的追求是過程比結果更重要。」這裡所說的真理,愛因斯坦解讀為科學的真理。

但當我綜述愛因斯坦的感情世界時,總覺得他對愛情的看法與作為,只要把真理二字改為愛情就可以了。也就是︰「愛情的追求是過程比結果更重要!」

【本文由天下文化出版社提供,選錄自《愛因斯坦的感情世界》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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